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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。”

宝珠半睡半醒中,听到了侍女唤她的声音。

她睁开眼,迷茫地看着拔步床顶复杂的雕花,含糊回道:“什么时辰了。”

“已经是辰时了。”身穿浅色襦裙的貌美侍女轻声答道。

辰时了,早就错过李挚上朝的时间了。

宝珠清醒过来,她懊恼地支起身子,不悦道:“不是说了让你们早点叫我起来的吗?”

侍女听了,讨好地笑道:“不是春花不想,是大人出门时特地吩咐了,不让叫您起来,让您只管睡便是。”

李挚这话倒是动听,宝珠抱着锦缎制成的被子,泄气地躺了回去。

只是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,宝珠已经有许久没有与他好好说过话了。

一旁的春花见宝珠面色不好,小心翼翼道:“朝食已经好了,夫人可要现在用?”

宝珠摇了摇头,瓮声瓮气道:“我今天不想用朝食。”

今年,已经是她与李挚成婚的第二十五年了。

李挚待她怎么样,即便叫宝珠仔细挑毛病,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。

让侍女春花来说,满京城打听去,谁不羡慕宝珠,堂堂内阁大学士,家中只有宝珠一位女眷,二十年无所出,也依然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。

“在京中,那是这个!”春花伸出大拇指。

春花第一次这样讲,宝珠心里美极了。

可春花说了许多次后,宝珠再听,面上只剩敷衍。

到了近些年,她心里愈发不得劲起来,但要说这话有什么不对,宝珠也说不出来。

这偌大的府邸中,只有宝珠与李挚两个正经主人,宝珠早上不必跟谁请安,想睡多久便睡多久。

她又合上眼,缩进了柔软蓬松、暖香扑鼻的被子里。

据另一个叫秋月的侍女说,宝珠身上盖得这床被子,也是李挚亲自嘱咐下面人,从江南寻了最好的蚕丝、手最巧的织女,精心做的。

因为李挚听了宝珠小意抱怨,说这床似乎有些硬。

秋月送上来时,满脸得意。

“大人真是将夫人放在心尖上!”

宝珠也含蓄地跟着笑了起来。

收起笑后,她心里有些莫名的空。

床太硬,自然是因为身边人总是早出晚归,或者干脆整夜睡在书房,与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
宝珠思绪乱飞,半睡半醒之间,听到侍女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,此时房中的温度不冷不热,房间里的香气清淡雅致,正适合睡上一个回笼觉。

床上的女子,渐渐变做了一只皮毛华丽的狐狸。

再醒来时,是被房间外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动静吵醒的。

深陷在绵软床中的狐狸团了团身子,将蓬松的尾巴盖在头上,希望它能挡住外头的声响。

可狐狸的听力很好,侍女们压抑不住的谈笑声仍旧钻进了宝珠的耳朵里。

她收起尾巴,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是该起床了,只是漫漫长日,宝珠不知该如何消磨,醒来后,面对的不过是一屋子讨好的侍女,一屋子琳琅的珍宝。

她又叹了口气,变回了人形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
“进来吧。”宝珠出声道。

“嗳。”门外候着的侍女们闻言鱼贯而入,捧着热水上前服侍宝珠洗漱。

给宝珠净面的春花,动作轻柔地用丝巾细细地按压手下细腻如同羊脂玉一般的肌肤。

倏地,她手上动作一顿,迟疑道:“夫人是愈发年轻了。”

宝珠闻言,伸手摸了摸眼尾。

她的眼尾十分光洁,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,对于凡人来说,这显然是不同寻常的。

宝珠没有想要这般不寻常,她只是忘了。

“别说笑了,四十岁多的人了。”

宝珠盯着春花的眼睛,轻轻地眨了眨眼。

春花顿时迷糊了起来,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,直到她身旁的秋月悄悄一指头戳在她的腰上,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。

这下侍女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,不一会儿,宝珠便快被收拾好了。

坐在玻璃镜前,宝珠身后的秋月打开妆匣子,挑了几只李挚新送来的发饰,笑道:“夫人今日想带这只红宝石凤钗,还是简单一点,带这只东珠发簪?”

宝珠看了一眼,只见凤钗上的红宝石鲜艳欲滴,衬托的金凤如同浴火重生一般,而简单一点的东珠发簪,上头的东珠也足足有拇指大小,莹润光洁。

这都是李挚为了博夫人一笑,特意吩咐下面人费尽心思寻来的,宝珠敢说,整个京城,她妆匣子里的珠宝最为名贵,连宫里头的娘娘都比不上。

但这么多年下来,她也失去了兴致。

宝珠意兴阑珊地指了指东珠发簪:“就这个吧。”

秋月应了,将发簪插入宝珠乌黑的发髻中,又另寻了一些零碎发饰,小心地搭配好。

待宝珠终于装扮好了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她朝她的小书房走去。

小书房里,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已经里头候着了,见宝珠过来,连忙起身与她行礼:“夫人,日安。”

宝珠点点头,笑道:“你忙吧。”

老妇人点点头,低下头来细细看着手中的账本。

宝珠一只狐妖,天性爱玩爱偷懒,跟着李挚,勉强识几个字已经很是难为她了,要她负责这一大家子上下嚼用,恐怕没过几日,府中便要喝上西北风了。

李挚也并未强求,只是从外头找了合适的管事娘子,处理家中大小事务。

宝珠只需要听她汇报,再点点头便成了。

不到半个时辰,管事娘子便理好了府上诸多事务,一一汇报给宝珠听,宝珠听得云里雾里,面上却毫无表情,对方说一句,她嗯一句。

待到管事娘子告退后,宝珠这一天的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——可一天还剩下一大半。

侍女们服侍着她用了饭,讨好地对宝珠道:“夫人,接下来想做什么?”

宝珠倚靠在贵妃榻上,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。

没有什么意思,每一天都是如此,她什么也不想做。

宝珠挥了挥手,侍女们识趣地退下了。

一时间,房里安静极了。

若是此时宝珠扔一根银针在地上,那回声也能让她难以忍受吧。

她无神地发着呆。

李大学士的夫人,从不参加京中贵妇们的聚会,对此,李挚对外解释说,夫人身体不好。

也没人见过夫人独自出行,在京中逛街——大学士府上一概用具,都是送到府上的。

京中百姓只听说过这传说中的盛宠,却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女主人。

小院中,精心修剪过的树枝上,随风飘落了一片叶子。

宝珠的视线随着叶子一块儿飘落。

她不是不愿意出门热热闹闹的玩上一场,一开始来到京城时,在夜半无人的时刻,宝珠也会变身成狐狸,试图悄悄地在城中溜达一会儿,找点属于狐妖的乐子。

第一次,宵禁时,她遇上了在城中巡逻的兵卒。

虽然她的障眼法使得很好,但京城中的兵卒岂是等闲之辈。

很快,永安坊中有狐妖出没的事情传到了异人寺中。

那是本朝负责妖鬼邪物的衙门,宝珠听李挚说过,异人寺中的天师各个修炼的一手捉妖的好功法,就连当今圣上最为信赖的护国国师也出身于异人寺。

只是宝珠自生了灵智下山以来,就一直跟在李挚身旁,李挚平步青云,没人会无故去寻找当朝重臣的麻烦,她也一直没有见识过异人寺的厉害。

直到第二次,宝珠半夜想出门透透风,陷入了天师们的天罗地网中,几乎丢掉了性命。

她费了此生最大的力气,方才趁着天师们一个小疏忽,从陷阱中逃了出来,勉力回到了府中。

没过多久,异人寺的天师们找上了门来,向李挚告罪,说有一只妖物似乎进了李挚府中,想要入府搜查一番。

当时李挚大怒,认为异人寺这是想要将凌驾于朝廷之上,没有谕旨,如何能搜查重臣府邸?

一番博弈之后,异人寺方才放弃。

那次宝珠受了重伤,养了许久才恢复,也学会了害怕,知晓了京中不比外埠,天师们的手段了得。

从那天起,宝珠便老老实实地待在李挚为她打造的金子做的牢笼中,等待着她的丈夫能从繁重的公务中分得一点时间,陪陪他的妻子。

等啊等,等来了更有权势的丈夫,更大的宅子,更华丽的珠宝,更多的仆从。

可是她的丈夫,却更少时间陪伴她了。

宝珠只偶尔得到他歉意的亲吻,告诉她公务繁忙,他要歇在书房。

如果说狐妖也有人类之心,她的心是不是空的呢?

宝珠枯坐在窗前,看着一片又一片的树叶飘落的轨迹。

直到太阳逐渐从空中坠下,夕阳浸染了她的小花园,宝珠看到一个身影从敲开了院门,与她的侍女说了些什么。

秋月面色不是很好,点头后,接过了什么东西,便送走那人,朝着宝珠这儿走来。

秋月还没开口,宝珠已然知晓她要说什么了。

她欢快地将手中的匣子打开,朝着宝珠展示道:“大人说,花园中马上便要没有花了,想到夫人没有鲜花看,便搜罗了这个小玩意儿赠与夫人。”

匣子中是一盆宝石雕琢而成的花,巧夺天工,精美至极。

宝珠看了一眼,笑道:“他还说了别的吧。”

秋月便收了笑,轻声道:“大人还说,圣上有一重任要托付给他,他今晚回来收拾东西,连夜便要走。”

“这样着急。”宝珠喃喃道。

她说的话,在房间里似乎都有了回声。

入了夜,李挚果然匆匆地赶了回来。

他就着宝珠递过来的茶盏,一口气喝了个干净,方才喘过气来。

宝珠伏在他的肩上,怔怔地看着李挚的脸。

李大学士已经不年轻了,这些年来,他在官场上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,脸上早早留下了时间的印记。

宝珠伸手轻轻地触碰着李挚眼下的纹路,叹道:“你老了。”

李挚一顿,神色复杂地反手握住宝珠的手:“宝珠却一如从前。”

这叫宝珠如何回答,她该一如从前吗?对丈夫,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谎了。

宝珠一言不发,静静地抱住李挚越发清癯的身子。

李挚也静了下来,安抚地拍拍宝珠的手臂,哄劝道:“确实是我不对,这回要离开几个月,留你独自在家,实在是委屈了,等我回来,也到了秋天了,便带你去宝塔山上住上几天,我哪儿也不去,就陪着你。”

宝珠嗯了一声,将头埋进了李挚的怀中。

她知道李挚只是回来见见她,外头他的侍从在等,门口马车已经牵好,一概行李也已经装车了。

就这一次,宝珠忽然非常不想李挚离开。

可她仍然松开了手,让李挚走了。

宝珠看着李挚如同来时一般,匆匆地离开了小院。

直到他已经走远,宝珠仍然没有坐下。

今夜天气很好,月亮很亮,宝珠站了一会儿,将一众侍女挥退,在月光下变回了狐身。

她轻巧地来到了后花园中,攀上了院中最高的那座阁楼。

月夜下,狐妖看着李挚的车队走远,从西边的城门离开。

而后,她转身看向东边。

东边有座宝塔山,是京中人士游玩的圣地,李挚陪她去过几次。

其实不用他陪的。

宝珠遥遥看着那座不高的小山,心中有什么东西疯狂生长着。

她是山里长大的狐狸,有什么山,是非得要旁人陪同才能去的呢?

这金丝做的笼,将要囚困她多久?

扮演凡人的戏,又要演上多久?

狐妖看到眼中干涩,几乎要落下泪来,这才回到她的房间里。

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拔步床中,被褥已经铺得整齐,房中燃着她喜欢的香,一如往常的每一日。

宝珠的心却不如往常一般宁静。

李挚离开的这几个月,宝珠每日越发慵懒,她很少清醒,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。

侍女们都十分忧心,委婉地提出,是否需要找个大夫进府来给宝珠瞧瞧。

这些都被宝珠拒绝了。

她浑浑噩噩地等到了李挚回家。

那一日,也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,李挚的侍从来报,他的马车马上要回到府中了。

宝珠倏地开心起来,兴致勃勃地迎到大门口去接他。

可李挚却没有从马车上下来,他声音有些哑,轻唤道:“宝珠,我回来了。”

宝珠不顾旁人的眼光,跳上了李挚的马车。

她见到了脸色苍白的李挚,他身上似乎受到了重创,生命力自他的体内不断流逝。

宝珠愣住了,她的脑中一片空白。

还是李挚先笑了起来,他伸手将宝珠拥入怀,在她的耳边亲昵道:“怎么不会动了?没事,没事,我只是受了点小伤。”

不是,不是小伤。

宝珠惶恐极了,她眼前一阵阵发黑,她抓着李挚瘦的不成样子的手,泪如雨下道:“你骗我。”

你骗我,你不能陪我去宝塔山了。

李挚回家的第一晚,终于能安安静静地睡在宝珠身旁,一整夜都不离开。

他睡得并不安稳,身体上的病痛折磨着他,让他无法安眠。

宝珠也无法入睡。

她支起身子,出神地看着李挚的脸。

他更老了一点,原本高大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,眉心处有一道深深的沟壑。

年轻的时候,宝珠沉迷与李挚一块儿探索彼此的身体。

可是她毕竟是妖,情动时,狐妖很难控制自己吞噬一些心爱之人的精气。

李挚的身体从那会开始变得不太好,吹了风、淋了雨,他便要发热。

宝珠害怕极了。

她害怕李挚一场病,忽然就死了。

自那以后,宝珠在情事上克制了许多,可即便如此,她迷恋的俊美书生,也在时间流逝中渐渐衰弱。

直到今天,宝珠方才最终明白,爱上了一个凡人意味着什么。

狐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。

良久之后,她俯下身子,轻轻吻住李挚的唇。

源源不断的狐妖精气进入了李挚体内,他那原本破败的身躯,被宝珠再次拼凑完整。

过了一会儿,宝珠松开了李挚,直起了身。

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涌出,在暗黑中落在李挚的脸上,从他的眼角滑落,好似书生在与她一同哭泣。

他没有听到宝珠最后的告别。

“李挚,再见了。”

狐妖从大学士府中离开了。

她在深夜无人的京城大街上狂奔,血液涌上了宝珠的脑袋,已经多久没有品尝过自由奔跑的滋味了。

一路向东,宝珠小心谨慎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。

她跳出了城门,在旷野中玩命的向前跑。

那遥不可及的、永远也去不了的宝塔山,在宝珠全速前进时,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达到了。

她自由了,自由是多么美妙。

宝珠跳上了一棵大树,仰天长啸起来。

她的心在狂跳,她像是疯掉了一般不住地咆哮着。

直到整个宝塔山动了一下。

躁动的狐妖愣住了。

下一刹,宝塔山如同柔软的泥巴一样,分开了一条缝,将猝不及防的狐妖整个吞入了山腹之中。

宝珠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。

她感觉到似乎有人将她从地上捡了起来,一个男女不辨的声音轻笑道:“正巧就缺这一只啊,怎么就自投罗网了。”

说着,那人将她放进了一个容器中。

一阵透骨的疼痛后,宝珠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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