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后的深夜,路边都是被打落的桂花,黄灿灿一片,被踩得泥泞,映着月光,散发出最后一点幽香。
这回他们不是前后走,而是并肩。
这条街人声寂静,昏黄路灯打下光,电线在头顶交错,黑压压地覆下来。
陆西骁手机响了,他接起。
“喂?”
……
“不来。”
……
“懒得过来。”
说完,挂了电话。
他的声音很好听,磁沉沙哑,带着鼻音和散漫的笑意,不像刚才刚放学那会儿那么低了。
周挽侧头看向他。
他个子实在是高,她要仰着头。
他看向另一边,周挽顺着他目光看去,是一家老式的火锅店,虽然是老式的,但味道正宗,很多人慕名前来,晚饭时间常常是人满为患。
“吃么?”陆西骁忽然问。
“什么?”
周挽问出口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,眨了下眼。
想起前几日自己在草稿纸上写下的那两个名字。
她抿唇,真的要这么做吗?
她知道,这件事一旦决定了就回不了头。
也许她原本平静的校园生活会被打破。
而她,也会彻底沦落为自己所不齿的那种人。
没等到她回答,陆西骁不再问,直接朝那家店走去。
“那个——”周挽出声,叫住他。
她终究没能敌过内心的阴暗。
陆西骁停下脚步,回头,灯光和月光打在他头顶,他扬眉,无声地询问。
周挽提了口气,缓声道:“这么晚了,我们别吃火锅了,这旁边有家面馆。”
那家火锅太贵了。
周挽寻了个借口。
陆西骁对吃什么没异议,跟着周挽走进旁边的面馆。
店面很破,塑料桌塑料凳,在冷色的白炽灯下泛着油腻腻的光泽,这家店因为便宜平时大多是外卖,很少有人会来店里吃。
周挽倒来过几次,认得老板。
“康叔,我要一碗三鲜面。”周挽侧头看向旁边的陆西骁,“你吃什么?”
他在菜单上扫了一圈,都没什么兴趣,淡声:“一样。”
康叔应道:“好嘞!两碗三鲜面!”
走到桌边,周挽叫住陆西骁,抽出纸巾将他那侧的座位都认真擦干净——毕竟是她提议的来这里吃面。
少女垂着眼,素淡的脸,除了睫毛很密,眼睛也大,显得干净又有种说不上缘由的勾人。
她个子瘦小,皮肤白皙,看着柔弱得随便一逗就会哭,偏那双鹿眼还透着股执拗不服输的劲儿,矛盾碰撞出一种奇妙的和谐。
难怪会引得被马邵那群混子欺负。
陆西骁无声地扯了下嘴角:“喂。”
周挽抬头:“嗯?”
“以后再遇到下午那种人,说我名字就行。”
周挽愣了下,没想到他说这样的话,点头:“嗯。”
“嗯什么,知道我名字么?”
“知道的。”周挽擦干净他这侧的桌椅,又去擦对面的。
“我叫什么?”
“陆西骁。”她说。
那是周挽第一次叫他名字。
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,陆西骁再回想起周挽,总能想到这一声,她第一次叫他名字的这一声。
清恬嗓,却不像有些女生那般唤得总黏糊,很干脆利落。
不过这都是后话了。
而当下,周挽叫他名字时抬头看向他眼睛,少女坦荡而清凌凌的眼撞进他的瞳孔,这让那一声唤无端显得郑重。
他听到她说:“陆西骁。”
认真,郑重。
陆西骁认识很多人,听到过用各种各样情绪叫他的,或开心,或难过,或生气,或撒娇。
他骨子里就随性浪荡,身边的人自然也同类相吸,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郑重的“陆西骁”三个字。
以至于吞噬掉所有他习惯的反应,后脊泛起类似痉挛的感觉,细微又庞大。
最后他轻慢地笑:“得,你以后再碰到那群混混,还是直接闭嘴来得管用。”
周挽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声在他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,自然也没听懂他话中的含义:“什么?”
陆西骁懒得解释,周挽也没再问。
康叔端着两碗三鲜面过来。
周挽点的是二两的小份,她低头吃面,余光里瞥见陆西骁没动几下筷,很快就没再吃了。
大概从小的优越生活让他对食物也很挑剔。
等到周挽放下筷子。
陆西骁:“走了?”
“等一下。”
周挽又去要了一份青菜素面,打包带走。
这是她的习惯,康叔早将面下锅,又说:“哟,我这没打包盒了,门边有,帮我拿个过来行不?”
周挽到门边抱了一摞打包盒过去,回到收银台前时陆西骁也已经站在那儿了。
康叔利索地将素面打包。
“多少钱康叔?”周挽问。
康叔笑道:“这帅哥刚付好了。”
周挽愣了下,从他手里接过面。
外头街上更静了,门口的路灯坏了一盏,有野猫尖利的叫声。
“刚才那些面。”周挽问,“多少钱?”
陆西骁垂眸扫她一眼:“不用给我。”
“不行的。”周挽坚持,“这样,我直接手机转给你吧。”
那些面不过二十几块钱,陆西骁懒得为这些钱推脱来推脱去。
还就还了,没什么所谓。
可刚拿出手机,就没电自动关机了。
周挽:“那你告诉我号码,我加了你再转过去。”
陆西骁报了自己的手机号。
周挽将手机号输入进去,点下“搜索”键,跳出来——
他头像是一片黑,名字是就是“陆西骁”。
在大家网名都五花八门的年纪,陆西骁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,不过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,周挽看过他身边总有数不清的朋友,他这名字确实是响当当的。
周挽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会儿,选择“添加到通讯录”。
*
到家时已经很晚。
但这些天奶奶皮肤病又犯了,总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。
周挽轻声走进她房间,果然见她还没睡,她将面递过去:“奶奶,你晚饭肯定没怎么吃,吃点东西再睡吧。”
“哎哟,怎么又给我花钱。”奶奶嘴上这么说,却笑起来,“早跟你说了这钱你就存起来,奶奶没用,就会拖累,可不能把你以后读大学的钱也花掉了。”
周挽拿了小板桌到床上,将还热气腾腾的面打开:“奶奶,快吃吧。”
她又从抽屉拿出一管药膏,抹到奶奶发红的皮肤上,用指尖抓痒容易破皮感染,她一边涂药膏一边用指腹打圈按摩,以此来减缓病痛的折磨。
她一边按摩,一边垂着眼说:“奶奶,你不用担心我上学的钱,我都已经想过了,我们学校有奖励机制,只要高考能考上好大学,就会有对应的奖金,还挺多的,足够用来付大学四年的学费了。”
奶奶拍拍她手背:“奶奶知道你懂事也聪明,只是心疼你小小年纪不仅要用功读书,还要操心那么多事。”
周挽无声地摇头。
“只希望我们挽挽,苦尽甘来,以后的日子真能顺顺利利,心想事成,有出息有成就。”
说到这,奶奶停顿了下,继而说,“不,不,其实我的挽挽不需要要成为大家眼中成功的人,奶奶只希望你快乐自在,成为善良的人。”
周挽指尖一顿。
成为善良的人。
少女深褐色的瞳孔微深,吞噬许多阴暗的念头和不可言说的想法。
“奶奶。”周挽轻声问,“怎样才算一个善良的人?”
奶奶笑道:“挽挽现在就是啊。”
周挽没再说话,继续抹药膏。
她长相乖巧,成绩不错,最会扮乖守拙,大概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认可这一点——她是个善良的人。
只有周挽知道,自己并不善良。
她对郭湘菱的恨,很早就滋生,她偶尔渴求她的母爱,偶尔厌恶她的做作,想报复她,想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。
身边朋友都阳光温暖,喜欢讨厌都写在脸上,就连今天碰到的那个叫“马邵”的混蛋,他至少也坏得纯粹坦荡。
但她却将自己的坏都藏在心里。
自幼就习惯伪装。
她不露声色地接近陆西骁,用这样下作的方法,只为了报复郭湘菱。
昏暗的房间里,周挽的眼眶渐渐红了。
她在心里自嘲,她果然是坏透了,明明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,可到这一刻却还在怪别人怪命运,将她逼成这样,而她还要扮作受害者的模样委屈自怜。
只有这一次。
周挽默默告诉自己,只有这一次。
她只坏这一次。
出了那口多年的恶气,她就真的,做一个善良的人。
“对了。”奶奶打断她胡乱的思绪,“明天就是你爸的忌日了,你有空的话记得去看看他。”
“嗯,我记得的。”
奶奶拍拍她脑袋:“好了,快去睡觉吧。”
周挽回到卧室,洗完澡后又将今天被弄脏的校服全部洗干净。
她手生得白嫩,又是敏感肤质,洗完衣服后双手被洗衣液泡得通红,还泛起一些小疹子。
每回都是这样,周挽已经习惯了,等睡一觉红疹就会褪掉。
她没放在心上,躺到床上。
今天这一天都让她觉得格外疲惫,闻到被子里阳光的味道,才终于浑身松懈下来。
她闭着眼,在过分黑暗而安静的夜中蜷缩起身子。
也是在这时,床边的手机忽然亮了。
她打开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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