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床奴精品全集》 第1章 内容试读
方以舟是在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到燕国公子喜狐。那年冬天,大雪盈尺,真是冷啊。她将将在两军交战中与大表哥沈宴初失散,成了燕军的俘虏,与上百个被俘的魏国将士一同被紧缚双手,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挪着。风大雪急,她冻得全身僵硬。“给老子快点儿!”负责押送的燕兵厉声呵斥,嫌谁走得慢了便抡起马鞭肆意抽打。她不知道要被赶到何处去,有人说要去前线做肉盾,也有人说要当着魏国大将军的面就地射杀,但俘虏总归是死路一条,没什么别的出路。她真想躲进大表哥的营帐,裹紧棉被围在炉旁好好地烤一烤。她会把炉子烧得旺旺的,把酒煮得烫烫的,再烤几个番薯等大表哥回营。跟在大表哥身边的三年,是最自在的三年。她想,大表哥定还活着罢,他是魏国右将军,但愿他还活着。西北风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,也不知走了多久,忽然便停了下来。一排燕军有序站着,为首的高声朝驱赶俘虏的大汉禀道,“周将军,坑已挖好!”果然,便见那一排燕军移开,一方巨大的天坑呈在眼前。那姓周的将军笑问,“可埋得下这一百来号人?”方以舟心中如枞金伐鼓,魏俘也顿时骚动不安。原先说话的那人嗓门益发洪亮起来,“三百个也埋得下!”燕军哄然大笑,周遭顿时人沸马嘶。但没什么法子可想,这世道礼乐崩坏,人命亦如草芥蝼蚁,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。那姓周的将军朝天举起了弯刀,眼中杀机毕现,厉声喝道,“坑杀!”立即便有走卒抡起马鞭朝众人抽打,“去坑边老实站好了!”方以舟脊背上挨了重重一鞭子,杂乱的马蹄声在耳边不住地回响,把满地乌黑的雪泥高高溅起。魏俘很快便被驱赶至深坑之畔,原先说话的那人谄媚道,“末将给周将军变个戏法儿,叫做‘砍蚂蚱’,将军看好了!”方以舟一颗心砰砰乱跳,死死盯着那人。便见那人举刀砍断魏俘之间的麻绳,随后一刀下去,人便呜呼一声,口中喷血摔进天坑之中。后面的亦被挑断绳子,再以同样的方式死去。原来这便是“砍蚂蚱”。她与魏俘被长长的麻绳前前后后地绑成了一串,可不就像狗尾巴草上串好的蚂蚱一般。她又冷又惧,被缚的双手冻得发了紫,周身在寒风里瑟瑟发抖。但魏国的半壁山河都被攻占了,魏人又怎能幸免。她脑中一片空白,不过是断断续续地闪过几人的面庞,便被燕军的狂笑声和魏俘的惨叫声拉回至大坑之旁。这鬼地方也不知离魏军的大营有多远,周遭白茫茫的什么都分辨不出,在燕军的怪叫声中能听见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近。眼见着身前的人被一刀砍死,那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,她红着眼眶,眼泪将将流下来便冻结成珠。完了,轮到她了。果然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,她被迫跪倒在地,险些栽进坑中,下意识地别过脸去,便见那大汉高高地举起了弯刀。锋利的刀刃已崩了数道口子,在皑白的风雪里映出骇人的光泽,正兜头朝她劈砍下来。方以舟极力压住几乎要逸出喉间的哭声,她闭紧了眸子,屏气敛声,听见那弯刀在耳边呼啸而过,杀气凛凛,就要落至她的肩头。她想,十五岁的方以舟命已至此,再也无人为故去的双亲烧纸钱了。她听得见利刃割破棉袍的声响,而方才那马蹄声已迫到了近前,有人慢条斯理地命道,“周将军手下留情。”那刀擦过了她的肩头顿然止住,姓周的将军客气问道,“陆大人有什么吩咐?”来人勒马止步,与姓周的将军寒暄了两句,说道,“公子水土不服,要找个伶俐的侍奉。”姓周的道,“大人请便。”方以舟心头一亮,忙扭头抬眸望去,见那人文质彬彬端坐马上,在存活的魏俘里环视片刻,少顷遥遥指着她,“站起来看看。”方以舟踉跄起身,那人打量了她一番,微微笑道,“身量不高,心性倒硬。”继而说道,“就你了。”她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,姓周的将军哼道,“算你有造化,能从周某人的刀下活出去。”方以舟盘跚着朝姓陆的官人走去,连日大雪,她的靴子早被雪水浸透,一双脚也冻得失去知觉,但总算不必死。不死便有再见到大表哥的机会,因而她心里是欢喜的,心里欢喜便不觉得冷了。到了马下,她强撑着冻得发麻的身子施了礼,压住声音里的轻颤,“大人。”那人俯身握住她腕间的麻绳轻巧一提,她便横趴上了马背。虽十分不适,但想到已有了一线生机,便也没什么不适了。姓陆的官人已打马奔了起来,她垂下的脑袋随着疾马不住颠簸,方才的杀戮离她越来越远,她轻舒一口气,虽不知他们口中的“公子”是谁,但因这位公子她才死里逃生,因而虽不曾见过,却已对他生了几分亲近。公子定是个很好的人罢?她暗自想,定然是的。腊月的天黑得极早,燕军大营早早便点起了火把,穿过辕门,很快便到了中军大帐。姓陆的官人先一步下了马,随后将她提了下来,抽剑挑断了她腕间的绳索,甚至还好心地叮嘱了一句,“公子脾气不好——能不能活,能活多久,就看你自己了。”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,此刻得了自由,方以舟忙拢进袖中取暖,抬头冲他一笑,“多谢陆大人。”姓陆的官人微微点头,朝帐门扬扬下巴,示意她自行进帐。方以舟便也与他告了别,帐外守着的护卫挑开了帘子,并引她进了大帐。这外头云起雪飞,天寒地冻,旦一挑开帐帘,里头竟温暖如春。那护卫禀道,“公子,陆大人送了人来。”青鼎炉里熊熊烧着炭,连冻了数日的身子一时松快下来。这是方以舟第一次见燕国公子喜狐。 他恹恹地倚靠在矮榻上,大概的确水土不服,即便一身张扬的暗绯色长袍依旧使他看起来没什么气色。 方以舟伏地磕了头,一时却不敢再抬眸去看。 她生于微末,从来见不到王公贵戚,何况榻上那人金尊玉贵,干干净净。他只是靠在那里,并没有说一句话,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却叫人无处躲藏。 而她蓬头垢面,冻得鼻尖通红,粗糙的魏军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,靴底沾染的雪泥此刻在炉子的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,愈发令她局促。 肮脏,卑贱,粗鄙。 好半晌过去,矮榻上那人才倦倦问道,“叫什么名字?” 嗓音低沉疏冷。 她小心回道,“方以舟。” 那人笑了一声,“真是贱名。” 方以舟低垂着头,双手在袍袖中捏成一团,“父亲说,贱名好养。公子觉得不好听,便为方以舟赐个名字罢。” 她寄人篱下多年,尚会察言观色。他若愿意赐名,她便也能多活一阵子。 她想,但愿他能赐个名字。 不料喜狐嗤了一声,淡漠说道,“不过是个俘虏,早晚要埋进坑里,何必浪费心力。” 方以舟垂下眉来,掩住眸底黯然,“公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,方以舟什么都会做。” 没说几句话的功夫,那人又呕吐起来,她赶紧跪行几步上前为他轻拍脊背。她照顾病重的父亲数年,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。 但年轻的公子却抬手一把推开了她,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中流出嫌恶,开口时话声亦是十分清冷,“谁许你碰我?” 方以舟一怔,慌忙收回手来,轻声辩白道,“我只想要公子好受点儿。” 喜狐轻笑一声,“你可知自己多脏。” 她的脸色涨得通红,不禁垂眸望去,粗布衣袍溅满了魏人的血和乌黑的泥点,浑身上下脏得不像样子,虽不曾照过铜镜,但亦能想象得出自己的狼狈模样。 她忙退后几步,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拢进袖中,小心翼翼道,“方以舟不懂规矩,公子息怒。” “陆九卿在干什么......”他气地咳嗽起来,脸色便愈发难看,随意抬起手来指着帐门,“去,洗净再来!” 方以舟忙起身退出大帐,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,她打了一激灵,不知该去往何处。恰巧见陆九卿正立在一旁的帐门处朝她招手,她紧走几步赶了过去。 陆九卿笑问,“公子可还满意?” 方以舟轻轻摇头。 陆九卿又问,“公子可有什么吩咐?” 她如实回道,“公子要我洗净了再去侍奉。” “那你至少活得过今日。”陆九卿颔首微笑,“热水已备好了,去吧。” 活得过今日便是好事。 方以舟应了,正要进帐去,转头见陆九卿还在原地立着,便问,“大人,不会有人进来罢?” 她自跟随大表哥进了军营,一向是扮成男子模样,原先处处有大表哥关照,从不会出什么纰漏,数年都无人发现她是女子。 如今却是不同了,时移世易,因而要问。 陆九卿似是奇怪她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,片刻才点了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 这营帐不大,但也五脏俱全。内里果然有一方木桶,此刻正袅袅冒着热气,一旁木架子上甚至还搭着干净的衣袍。 她把木架子挪到外侧遮挡着,瞄了一眼帐门,见帐门低垂,并没有什么人,这才褪了那身脏透的粗布袍子,钻进了温热的木桶。 身子虽舒展了,心却一直悬着。那帐外的燕国将士不断巡逻,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踏得她心里极不安宁,不敢多做耽搁,匆匆洗净便取来衣袍。 燕人高大,那衣袍并不合身,她穿着因过于宽松,胸前便觉空空荡荡。环顾营帐四周,见案旁架着一把弯刀,忙取来“刺啦”一声将多余的衣摆裁了一块去。 裁下来的软布恰好能裹了胸口,衣摆又不至于拖在地上。 她收拾妥当便出了营帐,见陆九卿正垂眸立在中军大帐外,双手在身前浅浅拢着。 还未走到近前,便听帐内有什么东西掀翻在地,砰砰地响了数下,再没了声音,不久便见三个庖人端着汤罐满头冷汗惶惶而出。 方以舟心里忐忑,不知该不该进去,便在帐外踟蹰。 陆九卿低声道,“公子身子不适,又吃不惯军中的伙食,不能前去督战,心情糟透了。” 这难不倒方以舟。 自她记事以来魏国便是连年的干旱和战乱,三岁时母亲亡故,六岁时父亲也一病不起,她自此便开始侍奉病重的父亲,整整侍奉了四年。 后来父亲拼着一口气将她送到了大梁的外祖母家。舅舅是魏国大将军,常年在外带兵打仗,并不常在家。因母亲当年是被逐出了家门,因而外祖母与舅母并不喜欢她,表姐沈淑人更是成日找茬,她寄人篱下,便想尽办法去侍奉讨好外祖母与舅母,希冀博长辈们一笑,这一侍奉便又是两年。 她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气,便是得到大表哥沈宴初的庇护。没几年,沈宴初随父从军,她便扮成随从混进军营,日日跟在沈宴初身边。 谁想到燕魏两国交战,魏国连连败退,丧失了东北大片疆土。她在混战中与沈宴初走散了,竟落成了燕军的俘虏。 还没等她说什么,便听帐内的人斥问,“那魏俘还活着么?” 陆九卿赶紧示意方以舟进帐,将将挑开帐帘,一块麻饼险些砸到她脸上去,她下意识地抬袖一挡。 “你敢躲?”那人眉头紧锁。 方以舟赶忙跪了下来,“方以舟不懂燕国规矩,公子恕罪。” 他拿起手中的麻饼再去砸她,她便不再躲了,生生地挨了一下。 见她干干净净的,他倒有了几分精神,命道,“抬起头来。” 方以舟依言抬头,却见那人眼眸微眯,薄唇轻抿,旋即轻笑出声,“倒还有点儿人样。” 方以舟心想,这人阴晴不定,她早晚难逃一死。 见他敛了怒气,她便趁机问道,“公子可吃过烤番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