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最后一节课，晚霞余晕铺满校园，遥远的操场上传来嬉笑打闹声，教室里却很安静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。

叶随从睡梦中醒来，身子骨都犯着懒。

这节课是历史，讲台上老周戴着小蜜蜂，手边放着双层隔热玻璃杯，里头泡着浓茶，叶片洇出浓稠的绿，看着发苦。

他自己不觉得，捧着茶杯讲题：“大家把卷子翻过来啊，看第二十六题。嗯，这题是材料题，考得是中国古代君主专制中央集团的发展历程，我相信咱们同学只要背书了，上课听讲了，都能得分啊……”

嗯嗯啊啊的。

叶随又开始昏昏欲睡。

除了他，教室里大部分同学也都埋着头不知在做什么，课堂纪律好归好，就是没什么生气。

直到距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时，气氛才渐渐复苏。

同学们睡醒得睡醒，聊天得聊天，密密匝匝地说话声掩盖在小蜜蜂的音响下，叶随睁开惺忪的睡眼，慢吞吞坐起身，瞥了眼挂钟。

榕城一中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准时放学。

现在是五点半，空气里泛着燥，不少同学已经收拾好书包，无所事事的拿着饭卡，做起冲刺准备。

“咱们待会儿吃什么？”林子扬也在这阵说话声中醒了，他趴在桌上，脸上还有睡出来的红印，问叶随。

叶随：“鱼粉吧。”

“那得去快点，不然要排老长的队。”林子扬在吃上没什么讲究，一向跟叶随保持一致，何况鱼粉真得很好吃，他这个回笼觉睡饱，肚子也饿了。

提到吃，他恍然记起自己忘了件事，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罐咸菜，打着哈欠道：“我妈腌得萝卜，等会儿带食堂去当下饭菜。”

咸菜用老干妈的罐头装着，表皮鲜绿，口感香脆，还拌了香油和醋。

叶随口味偏酸，林子扬妈妈经常让林子扬带各种自己做的咸菜，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叶随的喜好，还是林子扬特意嘱咐的，这次往里头多放了醋，隔着罐子都能闻到。

闻着这股香味，时间都变得难熬起来，体育场上遥遥传来几道哨音，应该是提前下课了，黑白相间的身影们顿时四下散去。

林子扬坐不住，抻着脑袋往操场看，满眼羡慕：“咱们班最后一节课怎么从来排不到体育？”

“不然你去跟老周提提意见，让体育老师跟他换换。”叶随道。

林子扬转过头，盯他：“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？”

叶随：“嗯？”

林子扬：“你这么想我死。”

叶随失笑，凑过去，哥俩好的搭住他肩膀，压低声音道，“等会儿多给我分口腌萝卜，我跟你说个秘密。”

“你现在为了口吃得是什么都能出卖了。”林子扬斜他。

他跟叶随打高一起就是同桌，两人天天勾肩搭背混日子，哪怕如今秋老虎没过，天气燥热，照样不拘小节的挨着头讲悄悄话。

“这次是真的，”叶随眼睛清亮澄黑，笑起来时睫毛又长又浓，窗外微风吹过，湛蓝色窗帘随风飞扬，一片阴影均匀地划过他的眉眼山根，纤秀俊逸。

他嘚瑟的翘起唇，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便流露出来，“我决定干一件大事——”

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。

随之晃过大片阴影。

叶随不经意抬起眼皮，目光划到窗外，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步伐错落散漫，先后走过。

距离下课只剩三分钟。

这几人神态悠闲，怀中还抱着篮球，倒是没说话，但这个点出现在走廊上，便足够惹人注意。

叶随盯着其中一个男生。

那人像被簇拥着，个高、瘦削，单手抄着兜，肩上背着羽毛球包，微垂着头，夕阳余晖在他脸侧勾勒出一层金光，令他的眉眼愈发疏朗冷淡，透着运动过后的倦怠。

几人步伐不快不慢，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
手臂被戳了戳，林子扬急道：“发什么呆呢，快说啊，什么秘密？”

“哦，就是一点私事……”叶随被他唤得回过神，心不在焉地回答。

林子扬更兴奋了：“私事？！”

看着他难掩八卦的眼神，叶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失策了，林子扬这个大嘴巴，什么秘密在他嘴里都藏不过三天。

老话说得好，事以密成。

叶随临时决定再瞒他几天。

下课铃声响起。

教学楼几乎在刹那响起地动山摇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，嘈杂的人声裹着老周一句“下课”，嗡地涌入鼓膜。

叶随当机立断，扯着林子扬的手腕跑下楼，两人挤在人群中，林子扬催促他，“到底什么事，你说吧，我听着。”

这么多人还说个鬼。

叶随敷衍他：“回头再说吧。”

“靠！我胃口都被你吊起来了你现在说回头再说？”

“……那等吃完饭吧。”叶随也知道自己今天不透个底，估计接下来几天都会不得安生。

林子扬这才满意。

两人顺利汇入食堂大军，直奔二食堂二楼而去。

燥热的风吹过身侧，天边铺满晚霞，林荫路树梢轻晃，林子扬揽着他的肩膀，眉飞色舞地聊起自己最近看得番剧。

“勇者这题材都烂大街了，但这部真的不一样，这部是纯爱，你不看你就后悔吧你，我大会员借你用，你一定要看……”

叶随心不在焉地点头附和，经过路边高大的宣传板时，无意间瞥到高居榜首的某个校园十佳人物。

叶随眯了下眼，被林子扬揽着的肩膀莫名僵硬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。

刚才，

沈砚那个狗东西是不是瞪他了？

-

吃完饭，回到教室。

榕城一中多是住宿生，下午放学后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，留给住宿生们收拾卫生洗衣服。操场上挤满了同学，各个体育器材上都有人。

教室里人倒是不多，开着明晃晃的白炽灯，零星几个吃完饭回来写作业的同学，都低着头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。

回到座位上，叶随没再吊林子扬胃口，他往椅背上一靠，耳根泛着红，声音压到最低，对林子扬道：“……那什么，我准备去表白了。”

他声音小的跟苍蝇似得。

林子扬没听清，抠抠耳朵：“什么？”

叶随嘶一声，好在有些话说过一遍后，再说出口就变得简单不少。

“我说，我要去表白了。”他重复一遍。

这次林子扬听清了，他的瞳孔随着叶随的话一点点收缩，愣了快有半分钟，才倒抽一口凉气，难以置信道：“卧槽！真的假的？！”

说完他就意识到不对，赶忙学着叶随的样子压低肩膀，趴在书架后，绞尽脑汁地解释：“不是，我没怀疑你的意思，你要去表白？可我没见你跟哪个女生走得近啊……不会还是暗恋吧？”

“……嗯。”叶随摸了摸鼻尖，耳根发热。

“暗恋谁啊？”林子扬双眼冒着精光，暗搓搓的八卦。

暗恋这种事哪能随便跟别人说。尤其林子扬还是个马大哈，真要是跟他说了，说不定就会被他说漏嘴了。

叶随是没事。

主要是对女生影响不好。

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们都幼稚、不着四六，事关情情爱爱，男生比女生还要八卦，满嘴跑火车，还动不动就瞎起哄。

叶随不想这样。

林子扬犹不死心，努力在回忆里寻找蛛丝马迹：“是咱们班的吗？”

“不是咱们班的，”叶随回答的含糊，“你别瞎猜了，以后我再跟你说。”

“行吧，我等你好消息。不管成不成功，我都在精神上支持你。”林子扬郑重地拍拍叶随的肩膀。

早恋这种事林子扬也只有做梦的时候才敢想想，没想到现实里叶随长着张清风朗月的脸，却敢干这种大事。

爷们。

这是纯爷们。

林子扬一脸敬佩。

叶随被他这眼神看的浑身舒畅，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，细细叮嘱他：“你知道就行了，别跟别人说，我不喜欢太张扬。”

林子扬：“放心，我嘴最严了，这事天知地知，你知我……”

他忽然犹豫了一秒。

叶随脑中警铃大作，“你——”

“连我妈也不能知？”林子扬小声问。

“……”就不该跟这个妈宝男说，叶随抹了把脸，恶狠狠道：“不能！”

“那好吧。”林子扬很是遗憾。

叶随不放心他这个马大哈，正要再严词叮嘱一番，教室里的大喇叭打断了两人的交谈。一阵悠扬的片头曲过后，晚间新闻时间到了，从中传出一道清冽冷感的声音。

“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三十分，广播社为您播报今日新闻。

“据新华社九月十七日报道，我国已建成全球范围内最大卫生医疗直播系统，平均报告时间极大缩短，由原先的12小时缩短为……”

高中时代，学校里就那么几个部门突出到灼眼。

学生会自不用提，榕城一中除了设置有学生会，还有了独立于学生会外的广播社团，每晚六点半是“校园之声”时间，共持续半小时，一三五汇总两天的新闻时政，二四播放音乐舒缓身心。

在学校这样狭窄封闭的小天地里，拥有以上两种身份的学生仿佛自带光环，连走路都比别的学生多一份从容和自得。

广播社主张男女干活搭配不累。

前十五分钟是一个人，后十五分钟是另一个人。等那道男声消失，接着便响起一道女声。

柔和、温婉，娓娓道来，动听如百灵鸟。

“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四十五分，接下来的时间，广播社将为您播送今日份好词好句。今日份好词好句引用自《老子》。

“老子曾说过，大方无虞，大器免成，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；也曾在德经第四十六章说过……”

这都什么什么。

才听一句林子扬便开始头疼，他侧过脸想继续跟叶随聊天，叶随却一脸专注，头也没抬得朝他“嘘”了一声，拿着笔记笔记。

“你这是……”

叶随：“她喜欢文化人。”

林子扬顿时肃然起敬，呼吸都跟着放轻，小心翼翼看向叶随的笔记本。

上面一笔一划写着：

「9.17日好词好句

老子曾说过：大，大，大，大。」

林子扬：“？”

这个逼就非要装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