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音不知自己跌落了一个怎样的世界。

她本不是此间人，而是一方天地充斥灵气的山丘中，自由自在的一只狐狸。

不过。

近来负责守护深渊的族里出了一些意外，需要到凡间收集七情六欲之丝将封印修补好。

她作为一只刚会化形的小狐狸，自然不会被委任这等重担。

之所以来到此地，不过是长老布阵时，有魔摸到他们青丘作乱，将阵法扰乱，结果误将她送入这里。

身为灵狐，叶音从未去过人间，只在阿娘嘴里听过凡尘那些或温馨或可怕的故事。

她抬手想要揉揉自己有些发疼的脑袋，结果却摸到了一只温热的、软软的毛茸茸耳朵。

坏了！

叶音赶紧趴在水边看自己的模样。

头顶紫褐色的耳朵，随着她侧过那张有些妩媚艳丽的脸蛋，跳了两下。

“完了完了。”她对着水中的自己嘟囔。

阿娘说过，凡人最是惧怕与他们不同的生灵，要是遇上说不准要诛杀。

她不会刚到这里，就要被火烧水浸吧？

此间无灵气，她连化形都几乎要维持不住，岂不是危矣。

摸了摸垂到自己手边，顺滑油亮，又厚重的长发，叶音想到了一个好办法。

她将弯月型、挂着三色丝绦的发饰取下来，绕着头顶两个耳朵挽出两个发包。

刚把发饰重新别上去固定住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
她匆匆再临水照看一眼，确定耳朵没露出来，便赶紧提着裙子躲到大树后。

大树分叉向两边，根本遮盖不住她身形。

叶音趴在树杈之间，握着手边细幼的高高青草，一双狐狸眼睛不住警惕打量来人。

来人没有头发，应当是一位僧人，穿着一件雪白僧衣与芒鞋。

对方自葱茏草木间现身，微风吹拂他的衣摆，露出那张唇红齿白，温文尔雅的脸，愈发显得他不染红尘。

可惜了。

狐狸本性，爱玩好奇，但警惕。

加上青丘最不缺的便是美人，叶音从小看着各类美人长大，对此毫无波动，只蕴藉打量，思忖对方会不会对她造成威胁。

听说，凡间最爱抓灵狐当妖精杀掉的，就是没有头发的和尚。

她的警惕更重了。

无花骤然对上青草后那样一双眼，不由得心下微愣。

欣赏、欢喜与羞赧的眼神他见多了，如此戒备他的神色，倒是少见。

纵然如此，作为一位世人眼中的得道高僧，他容色依旧没有半丝半毫变化，只停在安全距离之外，对着叶音颔首。

——对方既然不喜他靠近，他不靠近便是。

适当的距离可以让对方松下心防，逼得急了，兔子才会跑掉。

不是么。

“阿弥陀佛，施主安好。”

他的嗓音比面容更温文，有一种独到的、悲悯天人的出尘。

甚至连半垂下的视线，都显得格外善解人意。

是恰到好处的熨帖。

叶音不知凡间规矩，可别人同她说话，不回应总是不好的，她只好从对方的话里，挑出最稳妥的两个字。

“安好。”

她嗓音清越，与略带冷淡的神色一般，中和了容色的妩媚艳丽，多上几分疏离。恰如蕴藏在薄纱背后的蔷薇，引得人忍不住想要伸手，将那纱撩开，看看背后的真面目。

无花垂眸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，自怀中掏出一枚垂着丝绦的玉佩，摊在手心中：“小僧刚才在附近捡了一枚玉佩，不知是不是姑娘的东西。”

僧人手指修长的掌心中，安静躺着一枚半月形的白玉佩，与她头饰的半月十分相似，乃他们青丘紫狐一族的图腾。

小狐狸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。

果然，伴生玉不见了。

她惊慌的神色，全数落入无花眼底。

——看来此物于对方而言，相当重要。

他眸底温文的笑意更深些许，手往前递过去：“既然是姑娘的东西，那便该交还给姑娘。”

无花站定不动，一副守礼的模样，等着对方靠近来拿。

他面带微笑，并不催促，甚至连眼神都是规矩的，只看着她裙摆。

叶音犹豫再三，自树后起身，向他走去。

小狐狸脚步谨慎，慢慢挪动出来，恐怕稍有风吹草动，便会重新龟缩回去，并且再也不冒头。

她探长胳膊，欲用尾指去勾绳索。

无花又怎会给她这个机会。

将玉佩掏出来时，他便将绳索压到玉佩底下，对方想要将玉佩拿走，便只能碰到他掌心。

他脸上浅淡的笑意不变，心里却笃定，对方定会像兔子一般，触到他掌心以后，慌张握着玉佩逃走。

而他，只需要愣一愣，再摆上宽容颜色即可。

未料。

尾指悬在玉佩上，顿了片刻，小狐狸的掌心向上翻转，落到他掌心之下。

“你——”他听对方如是说，“侧一下手掌。”

无花这下，是当真微愣神。

不过面具戴得久了，人连自己都能骗过。

他维持宽容的出尘神色，如她所讲那般侧转手掌。

伴生玉底下的流苏，滑落叶音手掌中。

无花能感觉到对方将流苏拽住，迫不及待扯回去的力度。

暖玉在他掌心划过，绳索扭转蠕动。

他下意识将手掌收住，想要挽留些什么。

手指动弹一下，又被他硬生生止住。

一位深研佛法的得道高僧，即便是要动凡心，也不该在初次接触中就这样轻佻。

叶音不知眼前人在想什么，她拿回玉佩以后便后退三步。

“谢谢。”

无花念了句佛号：“施主不必客气。”

对方这样说话，叶音不知怎么接，她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，想要快些离开，可对方刚帮她捡回伴生玉，直接走，又好像不太好。

阿娘口中说的人情，可真是麻烦。

她在心里嘀咕，可她也不想自己显得太异端，被人发现身份不对劲儿。

于是只好思索，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可以报恩的东西。

她穿了一身鲛人的三层绡衣，绿紫黑叠着，轻便是轻便，但没处挂戒子袋，除去伴生玉，就只剩下头上两对挽发的赤金弯月。

弯月本身是法器，更是她如今掩饰耳朵的用具，并不能送。

思来想去，她只好从发饰上取下两条紫色发带，伸手递过去给无花。

发带与绡衣同源，都是鲛人一族的好东西，水火不侵。

她自认还算有几分贵重，拿得出手。

深谙话多必失之理的叶音，依旧惜字如金，只吐出两个字：

“谢礼。”

微风吹过，紫色发带不待无花开口，便缠上他立起来的指缝间，轻轻柔柔。

叶音赶紧松开手，绷着一张快要碎裂的淡漠脸庞，朝对方一点头，便提起裙摆逃也似的跑了。

人类，实在太可怕了。

无花见另一根飘带坠落，手比满是算计的脑子要更快做出反应，将其捞在手心里。

发带柔软，像一把青丝，安静躺在他的掌中。

僧人抬眸追逐于青草丛中，翩飞蝴蝶一样，震着轻薄重叠衣裙，随风奔去的少女。

眸光渐幽深。

此人，他想要。

心中主意刚笃定，背后便传来一声轻巧的呼唤：“圣僧？”

同样是少女的嗓音，来人却显得娇软绵糯，有些怯弱。

无花心中暗惊。

莫非方才所见的那人，并不是他在神水宫中，刻意引来的宫主之女？

他心中所想，不过转瞬。

紫色发带被他塞入衣襟深处，紧贴着胸口，再转身，他便又是眉目若好女，出尘飘逸的妙僧一位。

“阿弥陀佛——”

清风过，将他衣摆吹乱。

叶音的裙摆也乱，好在料子不怕刮蹭，也不怕沾惹碎屑。

她跑了好一阵，左右顾盼，确定没有人才停下来。

生怕再撞到生人，她选了一棵足够高大、浓密的树爬上去，坐在枝丫间，重新把伴生玉挂回脖子上。

等伴生玉贴到胸口，一股温和的力量流转起来，让她在陌生的地方多了几分熟悉感，总算踏实起来。

心里踏实许多后，她便生出困意来。

狐狸的作息，本就与人不同，他们昼伏夜出，喜欢出没在暗夜之中。

离人远些，她放心伸了个懒腰，露出娇憨的姿态来，揉了揉惺忪的眸子，眼神都迷离起来。

可她并不确定，自己所在之处，是否安全。

听说。

凡尘也有些人会飞，大树虽高，可只要靠近抬头，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见她。

怎么办。

好困。

叶音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，四处物色适合的地方。

忽地，她看见远处有一叶扁舟横在淤泥处搁浅，舟上无人，附近也无人。

小狐狸大喜，赶紧从树上下去，跑到岸边，吝啬运起刚好足够飞过去的灵气，落在扁舟上。

她挥掌推动扁舟往江上去，看着四下都是水的地方，安心往板上一躺，晒着太阳。

好舒服——

小狐狸伸长手脚舒展腰肢，尔后弓着腰弯成一团，沉入梦乡。

扁舟随江水流淌，摇摇晃晃，更是舒坦。

一路飘，飘到夕阳沉落两山一江间，叶音都尚未醒来。

直到传来一道遥遥的人声。

“公子你看，前面的小舟上有人。”

戒备小狐狸乍然惊醒。

她撑起半身，抬首望去，撞进一双暗藏打量的清冷凤眸中。

凤眸将小狐狸容色收入眼底，水波微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