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后祝琰仍能忆起,那日从树隙洒下的阳光,落在他山峦般的鼻梁上,斑斓的色彩……
仿佛还是头一回,这样近这样真切的瞧着他的面容。
身后的雪歌和梦月为何还不跟上来?让她孤零零的一个,落在他身躯凝成的阴影里。
祝琰不知该如何答。
那种叫人窒息憋闷的委屈无可名状。
她垂下眼睛,只轻声地道:“没有……”
她转过头去朝前走,宋洹之落后两步,迟疑望着她的背影。
一路北上途中,虽未照面说过话,他对她的性情品行也略有了解。待人和气,大方稳重,细心体贴,不像是阴晴不定、会莫名赌气不理人的女子。
但她此刻明显是在疏远和冷待他。
他叹了声,开口想唤她的名字,“祝琰”两个字在舌尖酝酿许久,不知为何吐露得那样艰难。
应当是还不习惯吧。
不习惯自己突然成了婚,不习惯身畔多了个人,不习惯因她而被迫徘徊内宅,不习惯这样柔顺的一个人对他这样冷淡。
他莫名有些着恼,他发现自己对她仿佛毫无办法。
老夫人住在宋宅西侧的佛堂里,门前一条溪流横隔开古朴小院与精雅的内宅。
早有嬷嬷等在门前,引着二人走入堂中。
明堂四面大窗都支开着,铺挂着青蓝色的窗纱。堂中正面供着一座高大的佛龛,下头置着一张洗得发白的旧蒲团。
半人高的玄武座铜炉里燃着檀香,淡淡的烟色充斥在整个房中。
嬷嬷在外禀道:
“老祖宗,二爷和二奶奶给您请安来了。”
宋洹之瞥了眼祝琰,一掀袍角,屈膝在内室帘前跪下。祝琰落后一步,忙随他跪在石砖地上,恭谨地道:“孙媳祝氏,给老太太磕头。”
内里传来一声笑,嘶哑低沉,“都起来。”
帘子掀开,便见一名少女扶着老夫人从炕上站起身。
瞧见二人,少女秀丽的脸上露出笑容,“二嫂嫂,洹之哥哥,你们来啦。真巧,祖母正说起你们呢。”
谢芸面容比昨日看起来更苍白憔悴,纤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裙里,看上去似乎一阵风就要将她吹散。
宋洹之下意识蹙了蹙眉,“你身子不好,莫如就在房里歇着。”
谢芸笑着解释:“多日没见老祖宗,心里惦念。”
宋洹之站起身,上前便欲搀扶老夫人。后者摆摆手,笑道:“扶我作甚?去把你媳妇儿扶起来!”
宋洹之回首,见祝琰已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。老夫人打量着她,含笑称赞:“好一朵芙蕖花,便宜洹之这傻子了。”
宋洹之苦笑,“”祖母……”
近来谁都要拿他夫妻二人打趣一番,惹得他心里没来由地烦乱。
众人在炕前坐定,老夫人指着矮几上摆着的经文道:“人老了,眼睛越来越不中用,芸姐儿替我抄了这些经书,今儿特地送过来。”
炕上还放着两双绣鞋,一对绸面夹棉膝套,想来也是谢芸做的。
祝琰瞥了眼宋洹之,见他垂眸饮茶,面上瞧不出半点情绪。方才那一句,似嗔似怪,又似关怀……
再瞧谢芸,婉秀温柔,举止从容。从头至尾,怀着心事的人仿佛只有她自己。
上首老夫人道:“你大抵也听说了,我在此代发修行,已有许多年。平素诵经礼佛,散漫惯了,婚礼那日宾客众多,少不得人来敬酒布菜,为免彼此麻烦,便称病在身,没有与你见面。”
祝琰道:“老夫人清修多年,今日过来,原是我们叨扰。”
老夫人笑道:“清修是不假,却也未曾抛了亲缘,洹之是我最疼爱的孙儿,这杯孙媳茶,我这老婆子可盼了许多年了。”
嬷嬷笑捧茶盘上前,祝琰望一眼宋洹之,二人同时起身,将茶接过,齐跪在老夫人面前。
“孙媳给祖母敬茶。”
夫妇二人一个端雅,一个婉丽,青月二色衣衫也搭衬得相得益彰,面窗并膝跪在下首,阳光透过窗纱温和地笼在他们面庞。谢芸坐老夫人身边,不能一并受礼,忙站起身来避到一旁。
许是身子尚未调理好,一起身便有些眼晕,若非被嬷嬷及时搀住,险些便失礼了。
好在夫妻二人叩首敬茶,并无人注意到她方才的失态。
老夫人正与新人们低声嘱咐,谢芸借口去瞧厨上的药,躲了出去。
老夫人知道宋洹之还有公务要忙,饮过茶后便催促他快去。
宋洹之望了望祝琰,他与她之间事情还未说开……
老夫人笑道:“怎么,祖母留你媳妇儿说话,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怕我委屈了她不成?”
宋洹之无奈摇头,只得告辞。
祝琰拿不准老夫人脾气性情,一直不敢过多言语,宋洹之一走,眼前便只留她一人应对了。
尚未开口,便听老夫人柔声问道:“好孩子,你与洹之闹别扭了?”
祝琰抬起头来,视线正对上老夫人的眼睛。
“是不是奇怪,我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
祝琰苦笑,是她本事不够,面容表情里露了痕迹么?
“洹之这孩子,瞧着冷冰冰的什么都不在意,可他从小在我眼底下长大,如何能瞒过我?我这个孙儿,一向脾气臭,性子急,半点耐心都没有……”
祝琰望着老夫人,心里隐约发胀泛疼。她想到自己的祖母,十年朝夕相对,从没试过这样亲热的说过话……
“但他不是个阴狠心毒的孩子,他待家里人和软,待朋友们赤诚,你若有什么不高兴,直言与他讲,他不会不理会你的。再者,他若是做错了不肯改,还有你爹娘,你祖母,还有我们这些人替你做主撑腰。”老夫人瞧她明丽柔婉,心里说不出的喜欢,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,柔声道,“好孩子,日子是一天天过的,一辈子很长,是好是坏,你自个儿多思量。”
祝琰垂下眼睛,抑住眼底快要藏不住的酸楚,她轻声应道:“孙媳懂得了,多谢祖母指教。”
帘外,谢芸捧着汤盘停住了步子,屋中老夫人一脸和爱,揽着祝琰轻言低语,仿佛她们已经识得许多年,亲密如亲生的祖孙一般。
炕边随意摆着的那些经书和女红,像一个笑话。她费尽心思,只为得到那么一点点旁人施舍来的温情。她拼尽力气求而不得的,却是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的……
夜晚的蓼香汀里点着灯,远远在花园外墙就能瞧见门上摇曳的灯火。
宋洹之回来的脚步迟疑,若非兄长催促,他许就宿在外院的思幽堂了。
他脾气一向不大好,最厌恶人给自己脸色瞧。想到新妇不冷不热的样子,他心底莫名地有些窝火。
走入进来,正打点饮食的侍婢们忙凑过来行礼,宋洹之望了眼内室,面无表情地在炕上坐了。
侍婢端了热水过来,就着铜盆为他净手,侧旁递来一只巾帕,宋洹之抬手接住,余光瞥见一角衣料,绣着团簇的紫藤。
他抬眸望去,见是祝琰。
她换了身素净的雪青衣裙,脸上淡淡匀了晚妆。
“二爷。”屈膝向他行礼,眼睛低垂着,一直不与他对视。
宋洹之轻咳一声,“坐。”
祝琰在炕桌对侧坐下,两人都沉默着,场面一时有些尴尬。
雪歌梦月和其他两个侍婢端菜温酒在旁忙碌,宋洹之觉着有些气闷,他站起身来,“我去更衣。”
雪歌端茶凑前,朝祝琰打眼色,示意她跟进去服侍。
祝琰抿抿唇,坐在原位没有动。
雪歌的好意她懂。今日宋老夫人一番言语宽慰,也是劝她好好把握这段婚姻。她何尝不知眼下并非能任性妄为的时候,前途茫茫,周围连个自己人都没有,就连眼前的贴身侍女也都不是从前熟用的丫头。
她在宋家孤立无援,不能再把宋洹之推远,便是心里头再难受再委屈,也不得不试着将他拢在身边。
内室传来隐约的水声,大抵是他在沐浴,约莫一刻钟水声停了,听得脚步声到了近前。
祝琰别过头,见宋洹之换了件褚色家常袍子,衣领上沾了水,鬓边也未曾拭干。她待起身相迎,他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。男人撩帘走到她身边坐下,从侍婢手里接过筷子,夹了块桂花糕放在她面前的空碗里。
“我多数时候在衙门用膳,夜里不必特地准备饮食。”他抬眸朝她望去,用尽量温和的语气,耐着性子说道,“下回我提前叫人知会一声,免得你白白忙碌张罗。”
他这样示好,已算是给足了她体面了吧?
祝琰低低应了声“是”,垂眸小口小口地吃了他夹来的那块桂花糕。
宋洹之视线落在她唇上,昨夜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又从喉咙里泛了上来。
侍婢撤下碟盏,他朝她点点头,便往东侧间的书阁瞧书去了。
祝琰去了净室,捧起新打的冷水濯洗着微微发烫的脸。
那块桂花糕甜得腻人,她本就不饿,为了不扫兴勉强用了,这会子从喉腔到胃里,哪哪都觉得不舒坦。
从净室沐浴出来,蓦地瞧见床帐已放落下来,帐下摆着一双男人的鞋,青面白底,绣着云纹。
祝琰脸发烫,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的存在,扶着侍婢的手走到镜前卸去钗环。
屋中静极了,只听得见水晶流苏落在妆奁里泠泠的轻响。
宋洹之拿了一本书在瞧,灯盏的光将他侧影印在帘上。
帘帐被从外撩开,他的目光从书页移到来人的面上。
新妇散了长发,丰茂的青丝柔顺地披在肩头,她没有看他,侧坐在床沿,任侍婢蹲下来为她脱去绣鞋。
一盏盏灯烛熄灭,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。只留一只红烛立在琉璃罩里,帐帘从外合上,侍婢们悄然退了出去。
祝琰收拢双膝躺到床畔,随后便被拽住手臂落入男人的臂弯。
他没有说话,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她轻抿的唇。她还犹如不知危险,用低柔婉转的嗓音,小声喊了句“二爷”。
喉咙里灼烫的干热如流,汹涌席卷至腹下。
从昨晚到方才、她小口吃着桂花糕的时候……他无数次地想要这样做了。
他勾住她雪白的下巴令她仰起头,带了几分凶狠的粗蛮,朝她唇上吻了下去。